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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第一章

　　夏天里的最后一丝阳光终于还是被萧瑟的秋风所取代。尹静稀并不相信古人常说的“多事之秋”。只是对她来说，这个已经到来的秋季确实太过于漫长。

　　推开宿舍大楼的玻璃门，凉风迎面飘来，夹杂着淡淡的枫叶树香，掀起了心中沉睡已久的思念情愫，可能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吧，她这么想着。

　　校道上出奇地安静，仿佛这是一片从未被涉足的世外桃源，十五岁的她常常向往着那片无人知晓的自由天地，那是每个女生都曾有过的梦。

　　穿越她深爱着的枫树林，古典高雅的教学楼就这么突兀地映入眼帘，空无一人的寂寞，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去迎接他们了吧——从大洋彼岸凯旋而归的篮球校队受到膜拜和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。

　　樱彩全寄宿制高中一直有着与国际名校友好建交的传统。国际高校篮球联赛自然少不了它的登场，一群优秀的运动员在一年前被派送出国，甚至不惜以他们的学业为代价也要拿下荣耀的奖杯，奠定樱彩在国际上不可撼动的龙头地位，尹静稀轻笑，这种卑劣的做法令她蔑视。

　　因为在专制之下的牺牲品，还有她近乎卑微的爱情。

　　刘天祺……

　　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，不能说他们已经结束了，从未有人提起过分手的话题，只是这空白的一年改变了太多的事情。

　　一年前，他们曾是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，尹静稀一直认为他们可以平静地走向永远，背靠着背坐在黄金的海岸边，等待着天荒地老的那一天。然而，突如其来的出国通知却狠狠地捅破了所有不堪一击的幻影。意见不合，原则不合，性格不合，几乎爱情里所有的致命问题都被他们遇上了，没有过多无谓的争吵和死缠烂打，就趁这一年好好冷静自己的感情吧，离开前的刘天祺这么提议，尹静稀沉默地应允。

　　可以说是自我欺骗，也可以说是推卸责任，她固执地认为如果学校不作出这个决定的话，那么他和她可以继续生活在美好的泡沫里，已经发生的不快乐和不久将发生的悲伤都不会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了，但残酷的现实是没有如果的，所以才会有这个漫长的故事。

　　365天的时间，尹静稀轻轻地用铅笔描绘出这三个数字，无奈地长叹，明明是冷静期，命运却调皮地让一切变得更加迷乱。

　　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桌面上，刺骨的寒意并未让她清醒多少，还是一样的迷茫。不记得人群是什么时候进来的，不记得课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，行动的身体与思考的大脑被生硬地切开，尹静稀常常这样。表面看上去捧着课本死读书，其实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过。

　　很多人，包括刘天祺在内都误认为她是先天不足，所以后天再努力，成绩也还是平平。唯独那个人，那个在她心里没有一点分量的人清楚地知道，她只是先天优异，后天颓废罢了。或许也只有那个人才会耐心地包容她的任性，她的顽皮，她的一切一切。

　　而刘天祺，尹静稀深爱着的刘天祺却从未了解过她。

　　没有比你更可悲的人了，傻瓜。

　　她在心中狠狠地咒骂着，尹静稀看上去漂亮，受欢迎，实际上却是一个做作，害怕被抛弃的胆小鬼，她什么都不是。

　　“别咬下唇了，死丫头。”同桌夏智熏冷冷地开口，“骂别人还是骂你自己？”

　　尹静稀别过头，沉默不答。她讨厌被人看穿，而夏智熏每次都能抓住她的小动作，而后一语中的，所以她讨厌夏智熏，这个冷漠而又高傲地女人一直让她无所适从。但却没有比她们更具默契的朋友，真是可笑，尹静稀这么想着。

　　“今晚，有庆功宴，来吗？”夏智熏丝毫不介意她冷淡的反应，自顾自地把玩着笔，沉默再次蔓延了很久，确定不会得到回应后，她道：“给达哥一个面子吧，篮球队办的。而且，”她顿了顿：“有些话迟早要说清的。”

　　尹静稀幽幽地开口，“已经说清了，但对象不是刘天祺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夏智熏瞪大了眸，脱口而出，理了理混乱的思绪，有些吃惊，“你和那个人分手了？”

　　“从未开始。”尹静稀怔怔地看着讲台上眉飞色舞的数学老师，是的，从未开始。她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。“我只爱刘天祺一个。”

　　她突兀地站起身，“老师，我胃痛，可以去医务室吗？”

　　那个历经沧桑的女士眯了眯细小的凤眼，左手一挥，“去吧，小心点。”

　　尹静稀故作痛苦地走出教室，留下夏智熏一人无奈地苦笑。不去在意精明的数学老师是否被骗到，心情郁闷的她只想逃离那个压抑的课堂。

　　温暖的阳光斜洒在冰冷的肌肤上，这是秋后里唯一的笑容。尹静稀踏入久违的篮球场，顺着高大挺拔的篮球架席地而坐。仰天，蔚蓝得不切实际的天空映入忧伤的黑眸中，闭上双眼，秋风拂过万物的旋律是那般清晰，就如同死亡前的序曲。

　　“悲恋秋日尽风流，风流春朝尽哀愁。”

　　她突然想起这么一首诗，忘了作者是谁，却道尽了每个潇洒之子的心声。在所有花哨、洒脱、狂放不羁的背后，是千疮百孔难以愈合的伤口，不是无奈，不是逞强，而是对早已认同的命运的无言抗议，很多年以后，尹静稀才发现十五岁的自己亦是如此悲哀。

　　“冷吗？”一个阳光神采的声音，一件熟悉暖和的外套，不知何时，他已悄然回到自己身边。

　　依然是那头干净清爽的短发，漆黑深邃的瞳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脸庞，上扬的嘴角勾勒出若有似无的笑容。一股淡淡的苹果香融合进空气里。

　　他蹲坐在她跟前，漂亮的指尖梳理着少女被吹乱了的发丝，略带不满地抱怨：“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来找我。”

　　尹静稀知道他只是故作轻松，试图让久别的气氛别那么僵硬，但她还是无情地拍下他流恋于发间的手，“天祺，这已经不是一年前了。”

　　他一愣，神色有点慌张，笑容生硬地定格在某一点，手还悬在半空中，就如同他的心：“难道你的身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？”

　　或许吧……

　　原想这么回答的她在对上那双受伤的眸的瞬间动摇了。他的暗淡让她心疼，尹静稀不忍，不敢也不能去伤害他，因为刘天祺是她生活里的第一道阳光，没有人可以舍弃阳光。

　　三岁的时候，父母离异；五岁的时候，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过她的姐姐；八岁的时候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带着父亲的私生女闯入了她的生活，十岁的时候魁梧的父亲又因她不肯叫所谓的“妈妈”而大打出手，委屈地夺门而出，从那以后，尹静稀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“家”，是刘天祺收留了在街上游荡的她，是他给了她家的温暖。

　　还记得那个下雨的夜晚，漆黑一片，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可怕的沉寂，她赤着双脚踩过一个又一个泥坑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侵蚀全身，最后抵达她脆弱的内心深处。被打了，这是家常便饭，破门而出，这是想了很久终于有勇气做出的事，她笑了，在茫茫的人群里狂妄地笑了。

　　身上的伤经过污水的洗涤隐隐作痛，但却比不上心死的感觉。白色的衬衫上点缀着深浅不一的污渍，长长的发因潮湿而凌乱地贴在脸颊，经过商店精美的橱窗，玻璃中的自己实在是可笑的化身。

　　狼狈不堪……

　　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形容词了。

　　颓废地瘫坐在地上，任凭行人投来鄙夷的目光。她终还是懦弱地放纵了自己，泪伴着难听的哭声流满了那张美丽的素颜，隐忍了十年的疼痛瞬间爆发，情绪失控。

　　“为什么？为什么命运选择了我？为什么上帝创造了我却不给予我幸福？”她痛苦地呐喊，只想以此来宣泄心中最深的伤，但却被雨水落地的歌声所淹没。

　　这个世界永远没有人会注意到她……

　　尹静稀无奈地承认了这个世界真理。埋头于双膝，滚烫的泪在没有温度的肌肤上渐渐被同化，自从姐姐去世后，这个冷酷的世界便再也没有属于她的归宿。

　　“尹静稀，不会有人来关心你，不会有人来关心你……”空灵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语，黑中带紫的眸没有一点焦距，仿佛她不属于这里，而是来自另一个更遥远的国度，悲伤而虚无。

　　“你一定要哭吗？”

　　温和，犹如雨后初晴的声音打破了她孤独的悲剧，缓缓抬起头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并不挺拔但却散发着朝阳般帅气的男生，他端详了她好一阵，又道：“我只是觉得你笑起来会更美。”

　　尹静稀迷茫地看着陌生的他，不可思议的熟悉感涌上心头，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，他们的生命就有了深刻的交集，而此刻的重逢则是命运的眷顾，在她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的时刻……

　　“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。”

　　她不知道开口的理由是什么，甚至在思考之前，话已在空气中飘零，现在想来，可能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。

　　男孩蹲下身，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精致的面容，他的眼眸，从这一刻开始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。雨滴奏响变革的序曲，银色的月光静静地等待着故事的延续。尹静稀呆呆地看着他，仿佛站在跟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男生，而是一个可以改变她命运的神。

　　“我会给你一个归宿。”他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，“我家亦是你家。”

　　温热的气息吐在少女敏感的耳畔，他的怀抱有着一种安定，那是尹静稀一直在寻找，一直在渴求的东西。

　　“可以吗？”她带着希冀，带着期盼，尽管这一切可能只是一个骗局，尽管对方只是一个“陌生人”。

　　这个叫做刘天祺的男生没有令她失望，他的父母因为工作一直待在国外，四年的时间，在那个只有他们的家里，他对她体贴入微，他对她不离不弃。仅仅只是因为雨夜里一场偶然的邂逅，尹静稀获得了最快乐的四年。

　　只是，很多年以后，她时常会想起沈从文曾说过的一句话：“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，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。”也许，那个时候的她会坐在窗前为这四年的快乐而感到心悸和后怕，但至少，现在，一切美好。

　　“静稀……”见她沉默不语，刘天祺突然觉得很无助，心中有异样的情愫在涌动，“我们，真的回不去了吗？”他觉得有点呼吸困难，或许去找一把利刃刺穿心脏会比现在舒服一百倍。

　　尹静稀站起身，走到他身后，“你还认为，我们合适吗？”

　　声音苍白如水，她把选择权扔给了刘天祺，这是一道选择题，只要你不说不合适，其他的所有答案都可以换来更多的幸福时光。

　　时间，似乎静止在了这一刻。

　　身后没有任何声音，可以感觉得到，他只是站在原地，不后退，不向前。每一秒的流逝都考验着尹静稀的耐心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，她开始后悔，明明是触手可得的幸福，自己却要矫情地拒绝在外，深吸一口气。

　　尹静稀，如果失败，这也是你自找的。

　　“我，不想回答。”刘天祺终于开口了，仿佛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。

　　少年走到少女的身后，不由分说地将她揽进怀里，“我只知道，我爱你，这一年，看不见你，听不见你的声音，只能让我更加确定这一点，别的都不重要，我可以做到包容你的一切。”

　　她的身体微微一颤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混乱不定的心跳声，他把脸庞埋进她细腻的颈间，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渗入肌肤中。

　　“如果，你离开了，我会马上选择死。”

　　有秋风从身边吹过，有枫叶香在空气里跳着孤独的华尔兹，他的话像是一把剑，深深地刺进她的心中，鲜血顿时溢出，带着切肤的痛和最真实的甜蜜。

　　“傻瓜，我也爱你。”

　　尹静稀喃喃地说道，明显感到身后的人一愣，而后把她搂得更紧了，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吻过她。

　　或许只是因为有的时候，拥抱比亲吻更能表达出内心的悸动，她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心中的困惑。

　　美丽的枫叶树下，有红枫轻轻飘落，如血一般殷红的叶片在沉寂的空气里划过淡淡的美弧，从他长长的刘海边缓缓落地，黑发背后的忧郁眼眸凝视着那两具紧紧依偎着的躯体，他的身体动弹不得。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，他抬起手，银色腕链的光芒倒映着他可笑的面容。

　　“只是被伤害了一次而已。”

　　他淡漠地说出这句话，转身离开，孤寂地背影带着悲伤的痕迹，但更可悲的是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