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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听到他的喊声，李蕊回过神来，自嘲一笑，就从自己左手腕那儿摘下一枚玉镯子，放到比她高出约一个头左右的柜面上。

　　无论中原，或是北疆，当铺的装潢与朝奉先生的嘴脸都是大同小异。

　　这个朝奉先生并非当地人，而是一个汉人，看上去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，戴着一顶汉人常戴的瓜皮帽子。

　　他把玉镯子拿起，脸无表情地看着，边看边报价，“十个大洋！”

　　“我这玉镯子至少也能当个一百个大洋。”

　　把玉镯子放回柜面上，瓜皮帽子挑起眉尖，一对大白眼，往下不屑地看她，“姑娘的口气还挺大的。这玉……质地成色恁差，一看就知道，只是一枚普通石料镯子。反正我们这儿只能给十个大洋，爱当不当！”

　　李蕊冷笑，把柜台上的镯子拿回来，一言不发，扭头就走。

　　“哎，哎，哎……”瓜皮帽子料不到她的态度这么硬气，反倒自己沉不住气，叫住她，“姑娘，请留步！”

　　回头望去，只见瓜皮帽子把脖子伸长，整颗脑袋全探出，本来木无表情的脸稍稍添了一点儿笑容，甚至还带着点讨好的意思。

　　小小年纪跟着父亲走过江湖，李蕊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。通过察言观色，多少也能判定这个瓜皮帽子可能是个刚入行的四柜。

　　她想起安子昊跟她开玩笑的时候常说的话：敌不动，我不动。于是李蕊不说话，只是望着他。

　　被她这么一直望着，瓜皮帽子摸一下鼻子，讪讪地假意咳嗽几声，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，然后故作好心地道：“瞧姑娘也是挺可怜的。我就作作好心，给你提个价，给你提……五个，五个大洋！”

　　冷哼，她没理他，扭头再走。

　　“哎呀，这姑娘怎么这么倔！行，二十，二十个大洋。”瓜皮帽子在背后又喊。

　　李蕊顿地站定，却没有回头。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定在那儿一动不动，以为她还在犹豫，似乎快要心动了吧。

　　他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又加深了些，又补一句：“这已经是最高价了！可不能再提了！”

　　“八十个大洋！”她没有回头。

　　“什，什么？”

　　“我说，八十个大洋！”她缓缓地转过身来，抬头仰望，语气坚定地道：“少一个，我也不当！”

　　瓜皮帽子愣住了。

　　虽然他入行时间短，眼下才是个四柜，可是鉴别典当物的眼光也还行。这姑娘的玉镯子，即便不懂货，也能瞧出是正宗的和田美玉，要真的按质估价，按她自己说的，最低也值一百个大洋，甚至还可以继续往上提，要是能以最低价拿下，得到老板赏识，升职加薪指日可待。

　　眼下却由于自己一时求功心切，沉不住气，反而让这姑娘给掐住漏洞，一下子破了功。

　　不过这姑娘也算厚道，没直接给他还价一百个大洋，只报了八十个，瓜皮帽子也是醒目之人，知道对方也是急需用钱，才给了他足够的台阶下。

　　瓜皮帽子为难地皱起眉头，看着李蕊说一不二的表情，心里暗忖：这姑娘原来也是个行家！

　　虽然盘剥不了多少，但好歹也算入了一件价格不菲的宝物，日后若这女子不来赎，再把它卖了，把价钱往上再涨就能把这成本补回来。这回的买卖也算是中规中矩，老板应该不会责备的。

　　想了半晌，咬了咬牙，他点下头，“行，八十就八十。把镯子拿上来吧，我再瞧瞧。”

　　李蕊重新把镯子递上，瓜皮帽子拿起它再看一眼，然后宝贝似地放到一个铺着红色绒布的小托盘上，接着拿起笔开始写当票，突地大喊：“王——石料镯子一枚，当——八十个大洋。”

　　对于他的言辞，李蕊并没有多大反应。反正东西进了典当行，要是价钱谈好成交，即便价值连城的宝物，也能让他们写成一文不值的垃圾。这种吆喝，小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多次了，不足为怪。

　　“姑娘，要换成纸币吗？”

　　“不必，我全要大洋！”

　　现在这个乱世，银元才能保值。只要这些大洋能维持到安子昊回来，再另想办法就行了。

　　她看到瓜皮帽子拿起了那枚镯子，正打算转身入内。

　　忽地，她哎地轻轻叫了一声。瓜皮帽子转身，诧异地看着她，挑起眉头，尖酸地道：“怎么？舍不得？这当票可是写了！”

　　无声轻叹，她最后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镯子，朝他挥挥手，表示没事你可以去了。

　　瓜皮帽子怕她反悔，捧着镯子与当票赶紧到账房里去。

　　看着他的背影，李蕊只觉心里愧疚与心醉并存。因为这只和田美玉镯子是李风花费大半辈子的积蓄特地买来，在她满十六岁的那天，送给她的生日礼物。

　　记得那天她戴着镯子，喜欢得不得了。

　　路泰带路敬过来给她庆祝生日，大家美美地大吃一顿，李风还喝醉了。

　　路泰临走的时候告诉她，这镯子花了父亲一百个大洋。

　　本来上海首饰店的老板开价是一百五十个大洋的，怎么也不肯降价。

　　父亲的钱不够，大少爷安子轩知道了，提议要帮他付。但是却被他拒绝了。

　　父亲说咱们也别羡慕富贵人家的姑娘能穿金戴银，即便穷人家的姑娘，勉强也能有一对儿成色不好的玉耳坠压箱底，最不济的也能给扯两三尺的红头绳给头发倒饬一下。

　　可他这大半辈子都没给女儿正经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。他心里对闺女愧疚得很。晚上做梦，梦见死去的老婆，都没给他好脸色，说他实在亏待了自家的闺女。

　　他平时的薪水都在女儿的手里，就每月给他足够的花销，其他的都由她来安排。

　　心里一直藏着这个心事，他又不想告诉她。这么些年就在自己的那份花销里，省吃俭用，存了快八年，才好不容易湊到这一百个大洋。

　　他的想法很纯粹，就是想用自己的钱，亲自给女儿置办一份礼物，而且是能拿得出手的宝贝。

　　他说这份礼物除了是生日礼物，将来也算是闺女的嫁妆，是他的一番心意，所以他不想花别人的钱，甚至连路泰的钱也不要。

　　大少爷听了很感动，就陪父亲到首饰店，既没用权势，也没暗补差价，只是帮他讨价还价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，愣是把价钱给压到一百个大洋，也就成全了他对闺女的一番心意。

　　李蕊听完路泰的一番话，眼睛红红的。送路泰叔侄离开，回到屋里，她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趴在庆上，呼呼地扯着打雷似的鼻鼾，睡得格外的香甜。忽地翻身，他身上的被子径直往地上滑去。

　　赶紧走过去，她帮父亲重新盖好被子，却听到他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：“蕊，蕊儿，嗯……爸终于给……你置办了一份像样的……嗯嗯……老婆，你就不会再怪我了吧……”

　　“来，姑娘，接好了，数好了，离柜概不负责！”瓜皮帽子去而复返，突然说起话，把她从回忆的思绪里拉了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