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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我娘杀了我爹！”

　　“呵！”

　　“你听过这么好笑的事吗！”

　　红叶谷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。木屋中少年满面醉意靠坐角落，一手持酒坛，另一手扯住身边侍从衣襟，眼眶发红，哑声道，“你没听过，我讲给你啊？”

　　侍从惶恐，又不敢挣开，只得低声恭敬道，“太子殿下，您醉了。”

　　他推开侍从，举坛又饮。坛中辛辣酒水溢出嘴角，流过下颔，顺着明晰锁骨，毫无章法倾洒而下，湿透半片上衫。

　　“我亲眼见过的，绝对比那些说书的还要生动形象感人肺腑呵呵呵……”

　　少年醉笑着，直到酒坛子里再也滴不出什么，他便把坛子一摔，晃晃悠悠站起走出门去，随手抄起另一个酒坛就往嘴里送。

　　“殿下，殿下！那不是酒，是昨夜下的雨水啊！”

　　门外几个侍从连忙就要去夺下，被他狠狠推开，跌了个踉跄。

　　雨水，酒水，有什么关系呢。

　　“快轮到我了，快轮到我了……”他举坛又饮，醉脸生红，眸子中是破碎的琳琅山河，流出一汪咸涩。

　　厉氏江山，已然不在。

　　雨不醉人人自醉，醉后方知世上情。

　　雨下的更大，打落谷林纤长红叶，胡乱飘落，如同生命坠向地面。风声萧萧，混迹疯狂的雨水撕裂红叶，砸入脚下泥土之中，一切便要枯萎了。

　　他近乎麻木。

　　抬头甚至感受不到雨水打到脸上，只知酒水麻痹自己，或者就此醉死，如果就这么死了，大概人笑的会比哭的多吧。

　　或者，根本，无人问津。

　　几个侍从慌忙拿来伞和被子，要送他回到屋里。

　　他累了，闭上眼，任由他们摆弄，像一尊木头。

　　恍惚之间，好像听到一阵脚步声，“太好了，是傅将军！”“将军终于回来了。”“将军快来看看……”

　　“承儿！”

　　最后这一声格外清晰，也格外严厉，伴着一个巴掌甩过来。

　　他懵懵睁眼，疼痛使人清醒了些。

　　“先生？”

　　青年将军扶他正视自己，语调虽冰冷，却无比清晰真实，他说：

　　“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？”

　　他丧气含糊出几个字，“我是……厉承，丧国之奴……”

　　傅修微怒：“你忘了先王遗言了吗！你是天权国的太子，先王已逝，你就是新王！”

　　厉承慌乱撇过头不去看他，“我不是……”

　　“你是！”傅修强硬又把他的头转回来正视自己，“赵牵勾结王后叛我天权，现在就在谷外包围打算把我们困死，你清醒一点！”

　　厉承醉意还未醒，但先生的话他总会习惯性听从，一如曾经那个被先生责骂后委屈的孩子，喃喃呜咽：“我不想……可我又能怎么办……”

　　傅修叹了口气，为厉承理好发丝，束好发冠，又整理好衣服，道：“殿下可知，赵钱方才在红叶谷外说了什么？”

　　“不知。”厉承刚喝了奴仆递来的醒酒汤，抱膝把自己裹在被子里，坐到了一个相对温暖的角落，醉意稍微清醒了些。

　　“他说，天权已亡，若末将交出太子斩草除根，凭着以往与末将的交情，定能到镇安王那里去做上将军。否则，半个时辰后，他便攻入红叶谷，全体屠杀。”

　　屋子里的人听到都为之一震。

　　拼命逃了几日，眼下我方落败，逃出来死伤剩下的不过百人，情急之下躲进红叶谷，可粮草也撑不过几日。叛主投敌，当真是不错的选择。

　　扳倒这群苟延残喘的老忠奴太容易了，这百人当中，只要有一个人起了背叛之心，就是全体覆没。

　　护君奔逃是良心的效忠，卖主换命是天生的欲望。

　　事已至此，很多人都想起了镇安侯赵钱那句“你们只是被忠义束缚昏了头脑，只要有命在，何愁来日方长不快活？”，有一瞬间，大多数人都产生了怀疑他人或者自己背叛的想法。

　　百人之中，似乎皆可随时反刀相向，无一人可信。

　　厉承这时候想起来害怕，“先生，你，想走吗？”

　　“一定要走的，”

　　厉承一愣，傅修继续道：“但不会背叛殿下，末将会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……”

　　“你要去送死吗？连你也不要我了吗？”

　　“殿下，国为重。”

　　厉承一把抱住傅修不松手，哽咽大喊，“那我不要国了，我只要先生！”

　　傅修拍拍他的背，叹气自厉承十岁拜自己为师，便在深宫之中处处护着他，已经六年了，如今想来，怕是把他护的过了头，才使得他现在如此依赖自己。

　　若是没有镇安侯这件事，傅修大概会永远护他做个无忧太子吧，可惜当年实在太平，谁能料想到此一步呢？

　　厉承似是下定决心，“先生，要不把我送到镇安侯那里吧，这样先生和这满屋子的人就都能活了，镇安侯至少是我舅舅，应该不会真杀了我。”

　　傅修叹气，站起后退一步，转身面向那五六十人，“相信各位很多已经这么想了吧？”

　　众人无言，不管想没想，都不敢出声。虽然现在处境困难，但傅修仍然可以随时杀了一个可能威胁到太子殿下的人，身处天权十余载，傅将军的护短是出了名的。

　　但傅修转回了身扶起厉承，对着厉承，也是说给众人，“末将当初既然选择跟着殿下逃出来，便会誓死追随，若说一起逃到了这个地步还说什么背叛的话，便是自觉形秽，不得好死，更无颜面对先王！我们是先王留下的唯一一批忠军，食君之禄，现在危难当头，左右都是一死，还不如冲出去，杀出一条血路，保留我天权最后的血脉。殿下，你要明白呀！”

　　厉承摇头，“我……”

　　傅修横眉立目，“扑通”跪在厉承面前，“末将傅修愿为天权粉身碎骨，至死不休！”

　　下一秒，后面跟着傅修一片“扑通扑通”纷纷跪下，参差不齐异口道：“老臣路甲乙，”

　　“老臣萧释文，”

　　“奴王丙丁，”

　　“奴……”

　　“愿为天权粉身碎骨，至死不休！”

　　最后同声齐如山倒，此刻都表了赴死之态，只为那颗忠心。百人残兵背水，虽不至于掀起什么巨浪，但也足够撼动什么了。

　　厉承震然，一开口，掉了一滴泪。

　　“我明白了。”

　　厉承屈膝，面对众人，伏身叩首，“多谢。”

　　傅修扶厉承站起，“无论任何时候，殿下都要站着，永远站着。”

　　厉承点头，渐渐冷静下来。

　　见众人心意已决，傅修便道：“红叶谷虽名为谷，实则多为山地，被红叶密林包围，镇安侯就在密林之外。谷后有一处山崖，殿下沿河而走，即可逃出谷外。”

　　傅修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悄悄交到厉承手里，低声道：“这是先王信物，出去之后找仙门玄明宗主，到时候听宗主的话，那是唯一的后路，任何疑问宗主自会告知于你。”

　　“先生不妨现在就告诉我。”

　　傅修叹道，“来不及了。”

　　不远处突然传来轰鸣一声，半个时辰已到，镇安侯的军队炸开红叶林，闯了进来。

　　厉承定了定神，接过信，便是接过了命运。

　　众人心意已决，都报了赴死之心，拿起武器冲出门外，百人兵分两路，一部分留下拖住敌军，为厉承出逃争取时间，必死无疑；另一部分护着太子赶往谷后山崖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。

　　谷后果然还有追兵，带刀围上来。

　　傅修放下厉承，“看见那边的山崖了吗？”

　　厉承点点头。

　　“跑！”

　　厉承冲向崖边，傅修和几个随从护在身侧。敌军步步紧逼，相比之下，厉承这边显得更加势单力薄。

　　厉承跑到崖边却犹豫了，他久居温室，从未经历过这么危险的时候，跳下去会不会疼？

　　就在犹豫的一瞬间，背后的敌人已经冲上来要给他一刀。

　　所幸傅修及时挡在身前，那一刀只划到了小臂。

　　傅修一边御敌，一边对厉承道：“跳下去，山崖不高，沿河暗道出谷。”

　　“好，但我求先生一定要活着，等我回来，一定给先....”

　　傅修又杀一敌，转身摇头拍拍厉承的脑袋，笑道：“未将不求回报，只愿殿下卷土归来之时，不忘到末将坟前上炷香。”

　　还未及厉承下话，傅修狠狠一推，把厉承推下了山崖——

　　同时傅修背后被刺了一刀。

　　几乎定格的那一瞬间，他看见敌军抽出寒刀，傅修胸口溢出鲜血，刀锋扰乱了墨发，划过他深邃眸子，

　　有红色的，自他温和扬起的嘴角，笑着流下，

　　厉承瞳孔骤缩，蓦然无神，

　　“先生……傅子卿！”

　　傅修没有再言，他知崖下人已安全，便更没有后顾之忧，擦了唇边血，放松一笑，手中剑锋一转，冲向敌军，阻挡他们前进之路……

　　厉承没再看见傅修的影子，甚至听不到声音，摔到石头上，颤巍起身，一个踉跄歪身子跌入河中。

　　手臂的刀伤溢出血迹扩散，染红一片河水，他感觉到了水流在耳边“咕咚咕咚”的声音，逐渐喘不过气，却无意识放弃挣扎。

　　朦胧中，好像有很远地方传来缥缈的读书声音，是当年四海和乐时，风净日暖，傅修坐在长廊阶梯下，抱小厉承在怀里，一手拿书卷，一手捉住他乱动的小手指着文字，哄她一遍一遍念过的：

　　吊民伐罪，周发殷汤。

　　坐朝问道，垂拱平章。

　　爱育黎首，臣伏戎羌。

　　遐迩一体，率宾归王。

　　小厉承不耐烦跳出傅修怀里，“不念了不念了，你又没比我大多少，凭什么要管着我。”

　　“我可是你的先生……”

　　小厉承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六岁的小教书先生，心里对其十分怀疑，“我不管，我就是比你厉害，没人管得住我。”小厉承一蹦，踩着木钉爬高到房梁上去，好像站得比傅修高，傅修就管不到他似的。

　　“你是猴子么……”傅修担心太高，伸手就要去拽他下来，小厉承躲着傅修，抬手做个鬼脸，这一抬手就松开了扶手柱子，手忙脚乱比划，顿时脚下一空掉下来，小厉承吓的“哇”声大叫，傅修温和一笑，双手接住他。

　　刚接到手里，小厉承的小手就张牙舞爪呼到傅修脸上，刚刚的一点泪还挂着就气鼓鼓扒拉傅修，“都怪你！”

　　怪谁啊？傅修无奈叹气，“小殿下不要闹了好不好，先完成今天的课业……”

　　“你滚！”

　　“我又不是什么坏人……”

　　“给我塞课业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！”

　　“……”

　　貌似还有几分道理。

　　小厉承掐傅修的脸力气更大了，看来对熊孩子真的不能太温柔。傅修如是想着，立刻收起了微笑面孔，秒变黑脸，单手拎起小厉承丢到书桌面前。

　　“今天不抄完不准吃饭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