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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深夜的墓园死寂无声，年久失修的灯完美诠释了何为摆设二字，清明刚过祭奠的元宝香烛味道还未散去，而此时偌大墓园唯有一处寥寥火光。

　　姜欣跪在墓碑前机械性地去拿冥币，再放入火堆中，明亮的火光映着眼窝凹陷布满红血丝的双目，蜡黄的脸色依稀可看得出眉眼精致，只是此时此刻涣散呆滞的神情配上枯瘦的轮廓，在火光下更显憔悴恐怖。

　　干裂的唇瓣翕动，姜欣哆哆嗦嗦地低声念叨。

　　“你…你都死了，我给你烧纸，你别再来了…”

　　“我还得照顾潇潇，你不能杀我，我…我不能死…”

　　“你不能…你不能杀我…”

　　下一刻，阴测测的一声好似叹息雌雄莫辩的声音忽而响起，紧接着骤然变为粗劣低哑的鸦鸣，响彻空旷死寂的墓园，也让姜欣的瞳孔瞬间缩小，张着嘴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子，喉咙里溢出几声‘嗬嗬’，因极度惊恐而面色扭曲地注视着墓碑上方悬浮着的黑影。

　　那是一团翻滚着的黑雾，黑雾中隐隐有一张人脸，仿佛悬浮在黑雾中的人皮，仅有一张毫无表情的人面，苍白地好似剥离了血管。

　　姜欣由半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，膝盖磕在水泥板发出闷响，她颤抖着唇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恐惧到极致时嘶吼。

　　“对不起…对不起…”

　　黑雾中漆黑的鸟爪骤然伸出，尖锐指甲好似鹰爪，狠狠刺入皮肉将其撕裂。

　　“啊——”

　　凄厉尖锐的惨叫仿佛金属割玻璃的声音，似利刃划破漆黑夜幕，随后是更深的黑暗，

　　夜幕染上飞溅血光，似于黑暗中怒绽的死亡罂粟。

　　——

　　周复到渌水茶庄那日，是个阴雨天的下午。

　　刚过清明正是雨季，小雨淅淅沥沥仿若朦胧烟雾，笼罩着黑色大漆为底的匾额，鎏金大字做点名，苍劲有力地雕刻了四个大字——渌水茶庄。

　　紫檀木柜台上青瓷盏中热茶水汽袅袅。店中布局雅致偏复古以纯黑底鎏金屏风分隔为摆放区及品茶区，高山流水摆件的倒流香白烟袅袅，下方雕刻成花瓣层叠菡萏的浴缸内游动着两条红白锦鲤，还有一条同体银色的银松叶锦鲤，胖头胖脑瞧得出喂得极好。

　　这是骆向开店的第四年，他穿着宽松深色针织衫，老大爷似的仰躺在柜台后的藤椅上，眼看着奔三正是而立之年，可他却端足了养老派头，闭着眼将写着‘莫生气’三个大字的黑骨折扇遮在脸上。

　　店外的实木框玻璃门被推开，略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，骆向有所察觉地将折扇拿下来，抬头便瞧见柜台前站着的男人，携一身冰凉水汽——略显削瘦的双肩，茶白色立领民国长衫，左右开裾，窄袖口以银线勾勒流云纹，素净清雅。他面貌清隽，眉宇间似蕴着初冬时寒霜的清冷，一双纯粹黑眸深邃，唯有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，全然不像活人般的病态，好似大限将至。

　　他开口，声音似是裹了层白霜。

　　“我叫周复，来找你帮忙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正是雨季，即便没下雨，天也总是阴沉沉的，颇有些倒春寒的意头，尤其是入夜后无星无月，凉风阵阵。

　　骆向身披深棕色大衣走在街头，背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，他健步如飞寂静小巷只有鞋跟磕地的声音，在他身后静静地跟着一只矮脚猫，乌云盖雪的毛色，除却四只雪白的爪子，其余毛色皆是纯粹的黑，双目湛蓝若水晶。

　　白久被养在骆向身边近八年，骆向什么底细他一清二楚，这家伙看似是个卖茶叶本本分分老男人，实际上吃的却是阴阳两道的饭，负责将为祸人间的恶灵超度，他们的法力源自于血脉，得天独厚的继承，但能继承多少全看运气。

　　渡灵师原本有许多家族，而如今逐渐凋零，骆向多年来没见过一个同行。

　　而且骆向也不是个称职的渡灵师，至少白久就没看见他渡过灵。

　　“不是，你等会儿啊，你走那么快赶着约会啊？”

　　忙着捣腾小短腿的矮脚猫白久忽然开口，是个清亮的青年男音，他说完还跳上前叼住了骆向的裤腿，大有不答应就不松口的架势。

　　骆向被迫暂时停下脚步，他低头看了看腕表，时间还早，还不到七点半。他蹲下身拎着黑猫后脖子将其丢一边，“你不在家好好吃你的猫粮，小短腿还非得跟我出来，赶紧回去看店得了。”

　　一人一猫在空当无人的街边聊天，跨越物种的交流显得有些诡异。

　　黑猫蹲坐在原地，虽说那张猫脸永远像是在卖萌，却有着极其人性化的蔑视，“猫爷还不是怕你让那小子玩死，万一你被美色迷住，猫爷还能用爪子帮你清醒清醒。”

　　说着，他亮出自己白猫粉垫的爪子，倏尔张开露出乳白色尖锐指甲。

　　骆向视线触及猫爪子时眼角抽了抽，他轻轻弹开了那只猫爪子，冷漠道：“我是去做生意的，干正事，再说……”

　　他顿了顿，两只手扒着自己两侧脸颊，做出个滑稽又智障的鬼脸，口齿不清地道：“他都，都那样了，我能对个半死的人有什么想法？咱这可是正经买卖。”

　　“他让你帮忙你就帮忙啊？”白久尾巴上的毛一炸，抬起爪子对着骆向指指点点，“他可是个走阴人，走阴人干什么的你不清楚？？他往阳间招魂，你往地府送鬼，你们俩能有什么生意好做？”

　　走阴人顾名思义，吃的是阴间饭，走的是阴间路，下冥府寻魂，或是将鬼引上身，渡灵人和走阴人从来就是两条路上的，白久想不明白那个阴森森的男人为什么找骆向帮忙。

　　更想不明白，骆向居然还同意了。

　　这懒到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份的人，竟然愿意帮忙。

　　唯一能解释通的可能性，就是骆向这个基佬看上那年纪轻轻的走阴人了。

　　而骆向罕见地保持沉默，更让白久肯定，这家伙清心寡欲太久，终于开始春心萌动了。

　　半晌，骆向站起身整了整袖口，收敛了神色轻笑道：“能做的买卖可多了。”

　　他的确不愿掺和招魂这种事，只是那个周复……让他有不得不帮的理由。

　　“走了，你不去就回店里。”

　　骆向双手插兜往小巷尽头走去。

　　白久狠狠地伸出爪子亮出指甲对着骆向的背影比划两下——不识好人心！

　　——

　　晚间僻静小巷，不起眼的店铺挂着个老旧牌匾——九泉纸扎店。五个字下面，还特意加了一句：丧事一条龙服务。

　　一人一猫在阴风阵阵的黑夜里静默瞧着纸扎店，背影颇为凄凉。

　　半晌，风中传来白久低低地声音：“……没走错路吧？”

　　“黄山南大街112巷12号，没错。”骆向凝目瞧着丧事用品店，难怪觉着那男人满身阴气，原来还不仅是个走阴人。

　　门忽然被从内拉开，门边拴着的铜铃传出清脆声响。月白长衫的身影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，似披了满身的霜河月华，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，“来得很早，请进吧。”

　　骆向摸了摸下巴，顿时觉得这老旧的店铺变成了高雅古典的亭台楼阁。

　　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，大抵便是如此。

　　——

　　那天周复来店里时，骆向的第一感觉是——这人长得好看，声音也好听。

　　再仔细瞧两眼，他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，视线扫过他苍白的脸，骆向暗暗惋惜，他合拢折扇拍在掌心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几眼后果断开口拒绝：“开茶庄做活人生意的，我帮不了你。”

　　称不上礼貌的拒绝，骆向是个见人说人话，见鬼说鬼话的。为人圆滑，跟各类人打交道都游刃有余，但跟将死之人，一切客套都毫无意义。

　　“我还活着。”周复再度开口，显然中气不足，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，丝毫不介意骆向不拿他当活人，“我知道你是渡灵师，你……”

　　“可你快死了。”骆向当即抢过话头，不给周复继续说的机会，收敛了笑意，将折扇往橱柜一指，“不过要买茶的话欢迎，本店价格公开合理，童叟无欺，正好这两天上了新货，您瞧瞧？”

　　这种大限将至要找他救命的，骆向见的多了，大多是些修邪法结果早逝的邪师，知道自个儿快死了过来求助于他。骆向嗤笑，他是个渡灵师，只将鬼魂送回冥府，不负责帮鬼魂还阳或者滞留人间。

　　周复唇角微抿，他面无表情地将一叠现金搁在檀木柜台上。

　　“这生意没法添阴财，我给你阳财，买你一晚的时间。”

　　骆向是个钱串子，却只赚可取之财，颇为不舍地瞧了眼厚厚的钞票，旋即果断道：“除了送魂回地府，其他的活不接。”

　　刹那间，骆老板仿佛听见自个儿心碎的声音——他到底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？

　　本以为周复会就此放弃，却没想到他仅是沉默了片刻，随即将沾满雨水的伞搁置在地上，当着骆向的面掐了个指诀。

　　瞧着那匀称修长的手指变幻指诀，骆向不以为意的视线刹那凝固，他死死盯着那双堪称漂亮的双手，良久，深吸口气，沉声道：“这手诀你从哪儿学来的？”

　　周复放下手，又从地上捡起了伞，眉宇仍旧清冷似初冬素雪。

　　“教我的人，说有事可以找你帮忙。”

　　那位先生不准他透露姓名，如此也不算是违背约定。

　　而骆向则暗暗磨牙，那指诀他熟悉的很，正是他这一脉渡灵师所学法脉，除了他，就只有他那老爹会。

　　真他妈专业坑儿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