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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张华置气的话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，反而使阿兵彻底误解了他的良苦用心。“你好残忍”这句话在张华听来不啻是一柄双刃剑，双双捅了个透心凉。完了完了，老子净作些傻事。张华嘟哝着不知往哪走，边走眼睛顾盼寻觅着，期待阿兵象从前从哪个旮旯里贸然蹿出，然后亲热喊一声哥，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。

　　人就是ＴＭＤ那么贱的怪胎，拥有时总从大观上攀爬到伦理的高度进行自我否定，失去时却会记忆起日常的细节，每一种具体都成为生活静水深流的美好，并为这种美好扼腕叹息、后悔不迭。

　　当他终于明白阿兵的回头已奢望为奇迹时，才灰头土脸蹩回了酒吧。

　　燕子一见张华，急急迎上前来，先瞄着他脸，见那里整个是虚脱的苦相，嘴一撇，尖利声就响彻云霄。下午客人不多，不多的几个也被她神经质的哭闹吓得落荒而逃。张华陡地被这尖叫发掘出泄愤的出口，于是也惊天动地吼爆了嗓子：“吵死！再哭老子撕烂你的鸟嘴。”紧急制动，燕子吓得口型成“O”字定格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。

　　杨伟和小丢识趣，将燕子架进内室，张华摇摇晃晃跟在后头，一头歪在床上，睡到九州外国去了。觉里做了恶梦，阿兵喊着他的名字象纸片从天桥上飘下来。即便是梦，他也看得清楚，如徐缓的镜头，阿兵的脸冲着下边的他渐渐推进，脸依旧维持那付狰狞，依旧重复那句“你好残忍”的话，突然加速，撞向他的头……

　　张华惊醒，正对上两只溜圆的眼，大叫一声冷汗淋漓，那俯近的脸飘离开去。艰难抬头，就见燕子已窝在沙发里静静地看他。一看时间，店已打烊，正是深夜孤寂的时光。头晕沉，肚里也咕咕叫。

　　张华叹口气，说你怎不回家呀？孤男寡女的，真想闹点事出？燕子就幽幽地说，我本就是个弃妇了，只要华哥不嫌弃，还是燕子的福分呢。张华一下子心软的不行，忙说，快别这么说，下午华哥一时急火攻心，吓着了你，你不要计较才好。燕子懂事地笑，说我是那气量的人吗？华哥尽心尽力了，实在挽不回也是缘到尽头，一直是我胡搅蛮缠华哥的。愈这么说，张华的怜意愈发深重。这时燕子出去端了饭菜进来，说华哥一定饿久了，我一直热着等你醒来。张华刻意埋头扒拉着饭粒，掩饰他挂了两滴清泪的窟相，偏偏这妖精眼尖有毒，说华哥你热得流汗呢，就拿着那块粉红的手帕替张华擦拭。这么一来，反弄得张华哗啦泄下一滩感慨，燕子跟着哗啦泻下一滩感情。

　　两人相对无语。燕子为阿兵而泣，张华呢？为燕子，还是为阿兵？因为张华自己都闹不明白今天为何如此多愁善感，竟抛出一掬不轻弹的男儿泪，尤其还面对一个半生半熟的小猫，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？

　　燕子靠床沿挨了张华坐下，头不自主倚靠在他的胸膛。张华觉得不妥，想移，最终还是挺住。想想燕子不过失恋之后寻找一种安慰，归底不过出于一种兄妹的依赖之情而已，心也就释然了。伸手抚住她的肩，让她在爱情的失落中弥补一点实在的亲情。

　　挣扎着起身，一阵眩晕，又跌坐下来，燕子扶住他，说：“不舒服别乱动，有事你吩咐我好了。”

　　张华说：“我得送你回家。”

　　燕子迷惘，“我的家在哪？”

　　张华笑说：“你有娘家婆家自家呀。”

　　燕子就叹气，叹出一个顺口溜：“娘家挨冷眼，婆家喜三娘，自家无定所，还要守空房。”转而就用了乞求的语气，“华哥，收留我这个孤儿吧，我给你做牛做马，只要给碗饭吃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这话一出，又勾起张华一阵心酸，“这话折杀做哥的了，你是阿兵的人，这儿既然是阿兵的家，就是你的家。”

　　“我不是阿兵的人了，那这里就不是我的家了？”

　　“华哥不是这个意思，白天你可以待这，只是晚上……有点不妥，我怕影响安定团结。”

　　“说什么呢，妹妹都不怕，你一男的怕什么，我还不相信华哥的人品吗？”思忖片刻，象下了决心说：“万一哪天你不小心真耍了流氓，我也不说出去，这你总可以放心了吧。”

　　张华望着燕子有点傻，心想这孩子要么缺心眼，要么就是在色诱老子。就有点结巴：“这样、这样子，晚上你守店，我回家睡，好不好？”

　　燕子倒不高兴了，“随你便，你是不是有病啊？”

　　张华汗颜，暗叫老天，救我。两口子男的难缠，女的更难缠，真TMD都不是好鸟。

　　见燕子神采奕奕的，问：“这么晚你不困？”

　　燕子讨乖卖巧，“华哥就是我的兴奋剂，我最喜欢跟华哥唠嗑了。”

　　果然哄得张华心花怒放，“那是，不是哥吹，哥确实有点魅力的。”

　　相谈甚欢间，燕子给张华讲了这样一个故事。

　　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，男人是中学教师，俊雅脱俗，女人贤淑美丽，有一手精妙的手艺，在家就能轻巧赚钱。出双成对，夫唱妇随，羡煞整条街坊。接着锦上添花，女人有喜了。

　　只是生活如缓流的水，看似静止，深处却有暗流涌动。

　　一天，另一个女人找上门来，女人认识，表哥的妻子。这里又有一段渊源，女人从小爱慕表哥，只是碍于四等近亲的旁系血亲，憾恨不能成婚，表哥就将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介绍给表妹，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，自此各自成家立业再没了交集。

　　表嫂憔悴，眼睛红肿。怨怼说很长时间了，我早就知道他们苟且之事，我实在阻止不了，才下定决心找你。女人就问，你老公出轨了？回答是。女人冷笑，所以怀疑我红杏出墙？表嫂大声说，不是你，是你男人！女人以为表嫂神经质，说男人之间就不能有交往吗？你是不是需要进一下医院？表嫂突然切斯底里，我没病！他们才有病！两个在旅馆开房，我跟踪了，喊了派出所的人捉了奸。天哪，两男的光屁股搂在一起，哎呦，丑死人了，大逆不道啊！女人五雷轰顶，说这是真的？他们人呢？表嫂说，我气得冲出来，一路哭着就找你来了。女人浑身颤抖，说你这么一闹，他们往后怎么做人？表嫂嚎叫，不要脸，自作孽，都去死吧！女人当即甩了表嫂一重耳光……

　　第二天，表哥纵身投入了滚滚湘江。

　　男人声名狼藉，再不能为人师表，调离了教师岗位，发配到后勤打杂。女人也开始了和男人的长期冷战。郁郁寡欢之间孩子降生了，是个男孩，也没有驱去一丝丝家里的阴霾。男人日渐消沉，终日在酒精里麻痹，象一只恹恹的狗丧失了生存的精气。最终在孩子两岁时，一个月黑风高夜，一个酩酊的醉汉，恍惚踏入一个未关盖的化粪池里溺亡，真的遗臭万年去了。

　　女人整理他的遗物时，发现他所有的书籍文稿已不知所踪，只留下一纸书笺，上写：“天！休回蟾照客眠！人何在？桂影白婵娟。”以燕子的文化，绝对不能理解其中的意境，但不知为何她却对这词印象深刻，特意抄在纸上给张华过目。

　　当时女人的泪夺眶而出，她知道这词绝不是写给她的。

　　燕子没有哀乐地讲完这个故事后，问：“你知道喜三娘为什么不喜欢我吗？”

　　她自问自答：“因为我妈的姐我的姨就是她的表嫂。”

　　张华明白了燕子讲这故事的用意，他心沉之际若有所悟，原来是喜三娘的曾经沧海导致她今日的心如死灰。她恨她表哥吗？她恨她丈夫吗？她和她爱过的两个男人形成一个黑色的三角，这里面是否隐藏着那种爱到极致的恨或恨到极致的爱？这里只有一点张华有迹可循，就是她由怨恨表嫂而殃及燕子，只是她特殊善待自己仅是面相之缘吗？是否对阿兵和自己的超友谊已嗅出一丝异味？这里面是否又抱着对历史的悲、悔、憾而悄然许了一份宽容？

　　至此，阿兵的分量在张华的心中又增添了一码，因为很难想象阿兵的童年、少年是如何穿过那死寂的长廊的，他的人格是否因父辈的动荡而变异，进而反叛？

　　这时，张华心里又在呼唤：阿兵，你在哪里？